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站在邊界上描繪邊界:短評「2024集保藝術賞—視域臺灣」

站在邊界上描繪邊界:短評「2024集保藝術賞—視域臺灣」

文∕王聖閎

繪畫,作為最古老的創作媒材之一,始終讓一代又一代的年輕創作者徘徊在「還能畫什麼?」與「還能怎麼畫?」的基本課題之間。前者,偏向認識論的「what」作為思考軸線;而後者,則圍繞著方法論的「how」逐步展開,兩者缺一不可。但藝術家依其媒材工具、思想風格及創作特性,各有不同的比重偏好。他們不僅藉此勾勒出屬於自己獨有的創作風景,同時也揭露屬於其世代的實踐路徑。

針對上述兩個基本課題,藝術家們大抵都有一番深思熟慮之後提出的解答。但好的藝術家並不會將答案直接寫在創作論述上,而是透過紮實的作品逐步體現之;好的藝術家不會只將作品視為個人性情的簡單外造化,同時也會將作品視為一種實驗與探索的基地,在視覺經驗的既有邊界上,不斷地測繪、斟酌、盤整、改寫、抹消、創置人類的細微感覺光譜。

「集保藝術賞」作為近年吸引優秀繪畫創作者踴躍投件的新興獎項,頗能作為管窺臺灣當代繪畫趨向,特別是學院創作脈絡中各種「解答」的有力平台。當然,我們也能透過獎項本身所展示的作品新貌,進一步觀察年輕創作者所面臨的美學賭注和挑戰。以本屆獲得銅賞的李秉璈(1998~)《翻頁單元:天空、遺落物》(2023)為例,他的作品頗能代表這個世代學院繪畫創作的某些特點:擁有極佳的打底技巧和優異的圖層規劃能力,可以僅僅憑靠簡潔有力的筆觸、表面肌理的處置,以及具象形體之配置,創造出層次分明、充滿閱讀樂趣的精彩畫面。這樣的學院創作者沒有太多來自東西繪畫史傳統的包袱,換言之,沒有太多「應該畫什麼題材內容?」的焦慮,而是在前述這種專注於「還可以怎麼畫?」的悠遊自在中,盡情展現藝術家本人對於媒材語彙的積極探索。這種創作路線的優點是不會加掛太多關連性薄弱的、堂而皇之的議題,而能持守繪畫自身的思想場域。同時間,也能將觀眾的注意力導引至藝術家刻意組裝配置的繪畫表層,且僅僅就停留在這薄膜蟬翼般的感覺平面上。但相對的,缺點是隨著繪畫技巧的精熟洗鍊,這類作品雖然自成一個完成度高的符號體系,卻也不易繞出這個體系。特別是當同儕之間的相互學習,皆仰賴該體系所提供的既定作品化模式,繪畫創作就難有創造突破口的偶然、意外及岔離。

相較之下,在創作問題意識的天秤上,獲得銀賞的傅琬婷(1989~)《優良的靜物》(2023)毫無疑問靠向了另一端,也就是關注「還能畫什麼?」的問題。但使她脫穎而出的關鍵,並不是找出什麼值得描繪的嶄新美感對象,而是將舊式藝術教育如何標準化、規格化人們的美感,直接轉為作品本身隱然批判的課題。她的作品看起來既像是坊間「靜物畫步驟ABC」的教材,也像是美術科班訓練用的考古題解析。但細心的觀眾很快就會發現,藝術家旨在揭露這種集體觀看方式暨其背後規約的平庸性,而非不假思索地頌揚它。毋寧說,《優良的靜物》是一幅把當代繪畫的認識論,轉向它自身的後設思辨之作,或者說,是一幅刻意凸顯美術教育意識形態的諷刺畫(caricature)。這種創作路線的優點,是恢復繪畫作為一場描繪行動或事件的基本力量。正如同傅琬婷邀請科班學生的共同參與,讓其創作維度不再僅限於繪畫表面,而是一種反省之場的勾連和創置。而它的缺點(嚴格來說是它的侷限)是難以透過單張畫作來傳達複雜的理念。換言之,《優良的靜物》更適合透過一個完整的系列作形式(甚至是個展),呈現它同時蘊含關係生產與事件生產的美學潛能。至於本次獲得金賞的葉懿嫺(1995~)《某日午夜森林是橘紅色》(2023),則主要是感覺光譜的有力挪移和擴充。她的用色大膽而明快,將許多看似違和的明亮顏色用於山林枝葉的描繪,但是畫面上繽紛奪目的色塊組裝卻一點都沒有流於俗豔、甜膩的弊病。究其原因,是藝術家刻意保留了許多顏料乾擦,甚至充滿細微顆粒的斑斕表面,有別於膠彩容易追求精緻質感的特性,葉懿嫺筆下的臺灣山林呈現出一種既柔和又粗野、既溫順又張狂的衝突景致。如此出格的畫面營造反倒令人覺得耐看,流連再三。儘管她的作品不若傅琬婷那般具有強烈的議題性,但同樣切實地拓寬媒材語彙本身的表現空間;雖然沒有李秉璈那種完熟和從容,但恰恰是畫面上毫不遮掩的「野」與「鬆」,使得她的畫作沒有流於固定描繪模式的習癖,也確實最符合本屆「視域」臺灣的主軸。

以葉懿嫺為代表,本屆有不少運用水墨、膠彩等媒材的創作者,在色彩規劃、構圖配置、線條造形,乃至於裝裱設計上,都有相當精彩的表現。譬如高安柏(1994~)的《若輕》(2024)僅僅運用簡潔的墨色暈染和饒富趣味的圓形構圖,便創造出彷彿微觀世界下萬物攢動、生機勃勃的抽象畫面。猶如哲學家萊布尼茲(Gottfried Wilhelm Leibniz, 1646-1716)在《單子論》(La Monadologie)裡所描述的,神性機器運行的花園池塘意象:如果自然的每一部份都可看作是「遍地長滿植物的花園和水中游魚攢動的池塘」,那麼植物的每個枝枒,在其極細微之處又都是一模一樣的花園和池塘。[1] 林依文(1990~)《山路》(2024)的思路也有異曲同工之妙。這件作品的尺幅同樣不大,卻在極其有限的畫面空間中細密勾勒了許多像是洪流浪尖、山石稜線、海岸邊界、燃燒雲霧一般的抽象團塊。藝術家彷彿為自己設定一個嚴苛的創作課題:如何憑靠簡約、單色的抽象墨線∕留白線,便構造出一個充滿動勢、令人「小中見大」的宇宙?洪瑄(1992~)在《看著窗〈雙面〉》(2023)中拋出的創作課題,則主要與作畫工序有關:如何在完全摒除筆墨手繪的情況下,藉由棉線的巧妙安放和抽取,以及紙張的層層暈染與裱貼完成一件水墨作品?最終,她的答案是一種類似正片與負片,可在畫紙正反兩面進行觀看的景致。其製作過程與版畫一樣必須預先縝密規劃,結果也必須以屏風的方式展呈,是一件光從裝裱形式就能充分感受到創作者實驗精神的有趣作品。

相較之下,本屆油畫或壓克力類的作品顯得較為中規中矩。它們的形式語彙多半相當完整,但少了那麼一點挑戰繪畫難題的企圖心。譬如王冠蓁(1991~)與黃舜廷(1990~),兩位皆是已在當前競爭激烈的藝文環境嶄露頭角的年輕創作者。前者的人物畫總是能藉由表面上風平浪靜、實則令人揣揣不安的神情描繪,細膩捕捉當代人精神生活的某種陰暗角落,以及那些即將崩解的脆弱生命樣態。而後者的靜物畫則藉由探索花卉盆景、四季植物、豐收水果等意象背後的象徵系統,清晰地映照出臺灣常民美學對於美好生活想像的意義潛流。簡言之,從題材的揀選擬定到造形的經營刻畫,兩位藝術家皆有獨到之處。但或許受限於獎項機制,此次提交的《殼裡的鐘》(2024)與《(空白) 048》(2023)並非他們最好的作品。

除此之外,楊乃臻(1996~)的《 I hear bugling》(2024)與劉婉妤(1995~)的《可見與不可見的》(2024)都有返回繪畫本體論的潛在思路。前者透過沉靜且細密的筆跡布置,讓描繪動作盡可能靠近畫布上的自然光影變化。倘若觀眾並未駐足且耐心觀察,極容易將藝術家的超長時延描繪看作是自動性技法的成果。後者則是並置兩個看得見背後木框的半透明畫布,但一者由實物構成,一者則為逼真的擬構,頗能令人聯想到古希臘寓言中,宙克西斯(Zeuxis)和帕拉西奥斯(Parrhasios)關於何謂真實的繪畫競技。這兩位藝術家分別探觸到描繪的不可見性,但同樣地,或許受限於遊戲規則,其創作理念並不易在「單一組件」的條件下完整呈現。

哲學家德希達(Jacques Derrida, 1930-2004)曾在《盲人的回憶》(Memoirs of the Blind)主張,描繪(drawing)本身總是面臨兩種基本悖論:一是必須面對描繪本身之可能性的不可見條件。另一則是以此為探索課題時,我們必須大膽探入描繪的盲域,勇於直面這片幽暗深邃之域本身的不可再現性。[2] 年輕創作者的美學挑戰恐怕也是如此,其任務不在於將世界的某個角落劃入已知的領地。恰恰相反,正因為在「畫什麼?」及「怎麼畫?」的作答之外,尚有一個針對繪畫邊界重新斟酌與商榷的問題場域,它始終是、也必然是一種「對於描繪之描繪」(drawing of drawing)——這是當代繪畫的真正主題。它不必有答案,但必須有持之以恆的追尋。


[1] 萊布尼茲(Gottfried Wilhelm Leibniz)著,錢志純譯,《單子論》(La Monadologie)(臺北:五南,2009),頁114。

[2] Jacques Derrida, Memoirs of the Blind: The Self-Portrait and Other Ruins, trans. Pascale-Anne Brault and Michael Naas (Chicago, IL: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, 1993), p. 41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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